我在上海交大讲授的通识课程《政治经济学经典导读》。亚当·斯密的《国富论》稳稳地占据书目的显著位置。在《国富论》中,斯密对牛津大学一直印象不佳。他在牛津学习期间,教授们上课敷衍马虎。斯密乃至写道:在牛津大学,大部分教授许多年来甚至已经完全放弃了假装在教学。事实上,我做学生的时候,抱怨一定不会比斯密少。但是,或许我比较幸运,我在南开、北大求学期间,总能遇到好老师与好课。我在北大政治经济学系网站曾主持过“蹭课”栏目,编辑整理北大的优质课程。
在十多年前,国家留学基金委公派我到美国康奈尔大学政府系学习。在任教多年后,我再次被公派到芝加哥大学学习。当我像学生一样再次步入课堂,参照与对比让我重新思考斯密的抱怨。或许,可以从很多侧面来理解卓越的大学教育,比如顶层设计、激励机制、奉献精神等。同时,还有一个侧面很重要,这就是:选择。
迟到与选择
在芝加哥大学的本科课堂,学生迟到的比率远远低于我在国内学习和工作过的大学。当然,这里课堂更具吸引力。同时,学生有选择权也非常关键。他们有更大的空间,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。就芝加哥大学的通识教育而言,所有学生都需要选15门课,其中人文类课程6门,数学与自然科学类6门,社会科学类3门。以社科类的课程为例,芝加哥大学社科门类的通识教育安排了五个系列的课程,你可以选择任一系列课程,每一个系列都有3门课。
例如,你即可以选《社会与政治思想经典》系列课程;你也可以选心理学为主导的系列课程《心智》;你还可以选择政治学经典为主的系列课程《权力、认同与抵抗》;你也可以选社会学经典为主的系列《自我、文化与社会》。如果你喜欢研究方法,你就可以选择《社会科学探究》系列课程。每个系列的课程,往往都有多名教师,乃至多达十余名教师同时开同一名称的课。这样,学生既可以选择自身喜欢的系列课程,又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老师,乃至还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助教上讨论课。因此,学生迟到比较少,一个重要的方面在于:他们有选择,学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课。
论文与选择
芝加哥大学各个院系的讨论会丰富多彩。讨论会邀请全美乃至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来分享他们的研究,他们也会邀请本校的学生来分享他们的成果。我参加过政治学系、社会学系的多场博士生讨论会。我也在想为何他们能做出出类拔萃的研究。一个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选择。他们既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题目,还能选择适合自己的导师。
通过资格考以后,学生就可以做博士论文了。这时候,博士候选人需要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题目。或许他自身的成长经历驱使他要解决这一问题;或许他是为了满足猎奇心理。不管怎样,他都要自己去选择。同时他还需要选择论文的指导委员会。当他觉得导师和自身研究不搭的时候,他乃至还可以更换导师。我时常在想,如果我在这里重新开始做我的博士论文《大国权力转移与技术变迁》,我会选择哪些人进入我的论文委员会。我会选择研究大国安全竞争的学者;也会选择聚焦国际安全与政治经济的学者;我还会选择一位聚焦欧洲政治经济史的专家;同时我会找一位在方法上擅长做比较历史分析的学者。这些人在芝加哥大学几乎都能找到。学生自主选择研究议题与选择论文委员会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:减少师生的人身依附关系。这对大多数社会科学的研究很重要。如果我既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研究议题,又能选择一个与议题密切相关的指导团队,我做出出色研究的概率就显著提高了。因此,高质量的博士论文也离不开选择。
教课与选择
我在康奈尔大学一共上了五门课,在芝加哥大学上了七门课。我非常享受上课的时光,即便那些刚走上讲台的年轻教师,其富有感染力的授课也时常感动我。每门课程结束的时候,我会给任课老师写信表示感谢。除此以外,我会问他们:什么原因让你如此投入教学?背后的激励机制是什么?他们的回答各有侧重,有人强调荣誉感,有人强调专业精神。但是,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:重点不在激励机制,他们是真心喜欢这门课。在大多数情况下,他们既可以根据自身优势与兴趣开设课程,又可以根据自身判断调整内容。
首先,他们可以根据自身的优势开设课程。詹姆斯·罗宾逊(James Robinson)是芝大的“大学教授”,研究聚焦发展议题,他的课程就叫《发展政治经济学》;约翰·米尔斯海默(John Mearsheimer)专注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与大国安全,他的课程就叫《现实主义》、《大国政治研讨课》。约翰·波斯特(John Poast)研究聚焦政治经济学与国家安全,他的课程就叫《国际政治经济学与安全》;迈克·艾伯塔斯(Michael Albertus)研究再分配,他的课程就叫做《再分配的政治》。这样,在大多数情况下,每个老师都可以将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极致。我上罗宾逊教授的第一堂课,就被这门课深深吸引了。他的课堂就是精心打磨的瓷器,他对每一页课件都了然于心。连我非常熟悉的内容,他都能讲出新意。
其次,他们可以根据自身的判断调整课程内容。我对比了2018年芝加哥大学的通识核心课程大纲。即便是同一门课,大纲的设计也体现了个体差异。每位老师都将自己的教学理念、对学科的理解、对前沿的把握融入大纲。教师的个性在研究生的课程中能得到更充分的体现。同样一门课,如《发展政治经济》,芝加哥大学不同老师开设的内容就有着相当大的差异。罗宾逊、克里斯托弗·布拉特曼(Christopher Blattman)等每一个人的大纲都不同。可以说好的大纲就是这位老师对这个学科的理解,融入了他的审美偏好,乃至可以说是一件艺术品。
因此,这里精彩纷呈的课随处可见,选择很重要:各位老师能开自己喜欢的课;将自己的特色融入课堂;有更大的自主权雕琢课程。
研究与选择
“要给学生一滴水,教师要有一桶水”,这桶水的源头是科研。科研上的行家里手才能更好地带领学生登堂入室,探索未知领地,拓展知识边界。一般而言,一流的老师才能培养一流的学生。因此,一流的教学需要一流的科研来巩固。
我上《社会探索的逻辑》这门课程的时候,问了赵鼎新教授几个问题。在日常授课、指导学生以及和同事讨论的过程中,我思考过这几个问题,却一直没有满意的答案。赵鼎新老师的几句话就把一扇窗户打开了。只有长期从事高深学问探索的学者,才可能有那样的认识。阅读他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作时,阅读安德鲁·阿伯特(Andrew Abbott)的《时间很重要》(Time Matters)的时候,我不断为他们的精妙论述与其极具其个人特色的思考拍案叫绝。他们选择了一个和主流非常不一致的路线。这样的选择可能有风险。他们可能没有课题,没有院士头衔,没有荣誉称号。但是,一所大学会因为他们而有声誉与格调。在字里行间,你感受到他们是真实的学者,没有矫揉造作和虚假品质。真实的学者在课堂上也是真的。他们有信心将自己的书稿放入大纲;他们也谦虚地让大家来批评。选择成就了卓尔不群的学者,也锻炼了出类拔萃的学生。
在南开读书的时候,陈省身先生在一次做讲座的时候说:数学就是好玩。这是非常直截了当的宣言!他从高斯定理讲起,讲数学世界里面的美。但凡做研究能感受到兴趣与美感,他就能吸引一批有同样兴趣、同样美感的学生跟随他。
当我们问:我们的学生怎样才能成长为各行各业的领军人才?怎样才能培养出更出色的博士生?怎样才能让学生热爱学术?怎样能提高教师的授课质量?怎样才能提升学生对课堂的满意度?或许道不远人,选择很重要。让大家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。因为有选择,所以喜欢;因为喜欢,所以专注;因为专注,所以能臻于卓越。
(作者为伟德国际1946源于英国副教授、国际关系系副主任)